泪影迷踪

八号小铺[5] 霸王当醉

文/泪影迷踪

“力拔山兮气盖世……”老板闭着眼,斜靠在椅子上,身畔的收音机发出戏曲咿咿呀呀的响声。

街边的劲歌金曲淹没了纯粹的嗓音,就如同快节奏的生活掩盖了慢节奏的人生。

“有时候,以前也蛮让人怀念的呢。”老板喃喃自语,随后关上收音机,站起身,对着门口一个挺拔的身影微微鞠了一躬,“欢迎光临。”

“老板,有白酒吗,来一盅。”进门的男人爽朗地一笑,顺手斜靠在墙上。

“今天演出如何?”老板把酒放在桌子上,男人一饮而尽。

“还是您这里的酒好喝。”男人满足的哈了口气,“演出,就那样吧,来的人都是一帮老头老太太,年轻人几乎没有。”

“下次你们演出通知我一声,我去买票给你聚荧光牌。”老板开玩笑似的笑着。

“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,你要是给我举牌子,你的门票钱我免了。”男人爽朗的笑得像个孩子。

“就写‘霸王乔朗我爱你’?”老板咧开嘴,两个男人笑得眯上了眼,“到时虎你可别在台上笑出来。”

“哈哈哈您不用担心这个。”乔朗笑着说道,“霸王的胡子够长,挡住嘴是足够的。”

“说起来也挺难受的。”乔朗的语气低沉了些,“你看看那帮说相声的,搁几百年前,哪里有我们京剧受欢迎,再看看现在,都有人给他们举牌拿荧光棒。”

“现在看京剧的没几个了。”老板也叹了口气,他思考了片刻,继续说道,“最近那些戏腔歌不是挺火的吗。”

“你说‘台下人走过,不见旧颜色’的那种?”乔朗突然唱了两句,声音高亢而婉转。

“你唱女声也不错嘛,以前当过旦角?”老板有些惊奇,拍了拍手。

“以前师父说我天资高,最开始教我净角,但我那时候贪玩,又好学,看到什么喜欢的角色就学两句,慢慢生旦净丑就都会了。”乔朗笑了笑,眼睛里有点怀念的神色,“我学徒那一阵子,看京剧的人还不算太少呢。”

“乔朗,你今年多大了。”老板突然问了一句。

“今年32了。”乔朗叹气,摇摇头。

“还没成家?”老板问道。

“我早结婚了,老婆孩子都在老家。”

“怎么不接到城里?”

“城里生活成本太高了,再说了,孩子在那边上学久了,我当年的师父也在教他。”

“还让孩子学戏?”

“嗯。”乔朗回复得很坚定,“总有一天京剧会复兴的。”

老板看着乔朗,两个人相视一笑。

“今天这酒我请你喝。”老板给乔朗盅中倒满,又给自己倒上一小杯。

“干了?”

“干了。”

两个人一饮而尽。

“喂?”乔朗的电话微微振动,他接起电话,不断答应着,但随后,语气突然变得颤抖起来,“什么?剧团要解散?”

老板在空气中捕捉到不妙的意味。

乔朗挂断电话后神色凝重地跑远了。

老板打开收音机,那一场霸王别姬仍未尽,虞姬婉转的哀歌,却突然给空气中镀上了一层悲伤的意味。

“为什么要解散剧团?”乔朗用手在桌子上重重地一拍,起身,声音沉重而响亮,肩膀也在微微颤抖。

“资金不够了。”坐在一旁的中年男人冷淡地回应。

“怎么会不够呢?咱们剧团都这么多年了,也没出现过资金不够的情况啊。”乔朗紧锁眉头。

“这年头,年轻人谁还看戏啊。”中年男人冷哼一声,“说相声那一帮,马上就要掰倒京剧咯。这国粹,真是有名无实啊。”

“相声都能复兴,咱京剧怎么就不能?”乔朗坐下去,语气沉重。

“大家都能听得懂相声,相声还能与时俱进。”中年男人也不免叹了口气,“咱们京剧现在已经是阳春白雪了,唱的都是老祖宗写的老本,几乎就不能创新。”

“可悲可叹啊。”中年男人摇了摇头,“现在咱们一场演出赚那点票钱,给你们发工资都得我自己贴钱,这还怎么干?”

“我们可以不要工资。”乔朗眉头锁的更紧了。

“不要工资谁养你媳妇?谁养你儿子?”坐在乔朗右边的清瘦男子发话了。

“秀锦,连你也……”乔朗话说一半就被那中年男人打断了。

“总之剧团解散,我就是通知下各位,乔朗,关秀锦,你们两个都是老成员了,一人挑一套戏服带走吧。”

剧团众人点点头,各自离开。

“秀锦?”乔朗追上前方正要离开的清瘦男人,“咱俩搭档这么多年了,你忍心看着剧团倒闭嘛?”

“朗哥,我跟你说,这剧团啊,还是早些解散的好。”秀锦笑得很苦,“咱在这里拿不了多少钱,工作还辛苦,一彩排就得到大半夜去,咱还不如当个外卖小哥挣钱快。”

“你忘了咱师父说的话了?”乔朗语气变得有些责难的意味。

“学戏不是为了挣钱,是为了演活戏中人,为了弘扬国粹。”秀锦一字一顿地背了一遍。

“那你还想放弃京剧?”乔朗语调咄咄逼人。

“乔朗,你记住了”秀锦使劲拉住乔朗的衣领,“我也有家人,我也有人得照顾,唱戏养不活他们,师父的话很重要,但我的家人更重要。”

“承认吧,乔朗。”秀锦放开衣领,拍了拍手,“咱们被打垮了,京剧,被打垮了。”

“你去把我的那件虞姬的戏服拿走吧,就当我送给你的礼物。”秀锦头也不回的走了,只留下乔朗在原地蹲下,不知所措地低头发呆。

乔朗一步步走到后台,项羽和虞姬的戏服并排摆放着,就如同那千古霸王仍存于世一般。他抚摸着戏服,就如同告别伴他歌唱十余年的老友一般。

“唉!枪挑汉营数员上将,怎奈敌众我寡,难以取胜。此乃天亡我楚!唉!非战之罪也。”乔朗开嗓唱来,声音萧瑟而清冷,在整个房间中回响。

闻者叹息。

“力拔山兮气盖世!”乔朗带着泪唱完这一句,抱着装着两套戏服的箱子,转头离开。

“以后你要干什么。”老板倒了一盅白酒,递给乔朗,坐在他对面,托着腮,怜悯似的看着他。

“不知道。”乔朗摇摇头,端起酒盅摇晃,迟迟不喝。

“再找个戏班子带着你?”

“干我们这个行当的,戏班很少缺人,我也不能厚着脸皮抢别人饭碗吧。”

“那去当师父教别人?”

“教不了,现在学戏的基本都是跟家里长辈学,很少有跟着别的师父学的。我的年龄不够大,资历也不够,也当不成师父。”

“就这么放弃唱戏了?”老板目露惋惜。

“可能吧,如果能找到个跟唱戏有关的工作最好,找不到的话,我可能只能回家种地了。”乔朗面露难色,把盅中酒倒入口。烈酒辣喉,乔朗身上隐隐有汗,“这倒也是个好事,至少能回家跟老婆孩子团圆了是吧。”

乔朗睁大眼睛,又往盅中倒满了酒,一饮而尽,他脸色慢慢红起来:“真可惜啊老板,不能让你给我举牌子了,也没法请你票了。”

“没事。”老板站起来,拍拍乔朗的肩膀,“诗篇里有一句,‘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,也不怕遭害,因为你与我同在’,别颓废下去,你要坚信,京剧会复兴的,你必然会在京剧的舞台上大有作为。”

“但愿吧。”乔朗几杯酒下肚,有些迷糊,似睡非睡地在桌上趴着。

老板无奈地摇摇头,正准备离开,乔朗的电话响了。

“乔朗,乔朗,有你的电话。”老板推推乔朗。

乔朗迷糊地转过头去,随口说:“您接吧,告诉他们我活着就行。”

老板无奈地拿起乔朗的手机,屏幕上“秀儿姐姐”的昵称让老板有些疑惑。

“是女性朋友嘛?”老板暗自腹诽。

“喂您好。”老板接电话,说了一句。

“您是哪位,乔朗在吗?”电话那头传来的男声让老板吓了一跳。

“他在烈日城商业区18号,八号小铺,他喝醉了。”老板如实禀报。

“真是麻烦您了,我现在去把他接回来。”电话那头抱歉的答应了一句,挂断了电话。

半小时后,秀锦骑着电动车赶到了。

“乔朗?”秀锦进门拍了拍乔朗的脸。

乔朗抬起头,迷迷糊糊看了一眼:“秀锦?你来了啊,走,咱哥俩唱戏去。”

“唱什么戏啊,真是的。”秀锦抓着乔朗的手臂,尽力往上拉,但清瘦的秀锦怎么可能拉起壮实的乔朗,他只能歉意地看着老板,“很抱歉,不过能请您帮我把他搬到车上吗?”

老板点点头,把乔朗扶起来,一路拉到电动车上。

“力拔山兮气盖世。时不利兮骓不逝。骓不逝兮可奈何!虞兮虞兮奈若何!”乔朗在电动车后座趴在秀锦的背上,还在口齿不清地唱着。

电动车启动,两个人离去,夜色暗沉,路灯昏暗,配上醉汉的歌声,显得清冷而苍凉。

“夜晚的钢铁森林,逝去的传统文化,我们将何去何从?”老板念叨着,拉上卷帘门,跨上车,离去。

于是一切陷入微渺的混沌中去。

一年以后的一个周日,老板拿上一张门票,套上外套,匆匆赶出门。

气喘吁吁的老板通过安检后,坐在了第一排。

台下人不多,台上却仍旧演绎着西楚霸王悲欢离合的故事。

“啊,大王,今日出战,胜负如何?”虞姬悠悠念白。

“唉!枪挑汉营数员上将,怎奈敌众我寡,难以取胜。此乃天亡我楚,唉!非战之罪也。”项羽一甩胡须,摆手,作哀叹状。

老板正看得入迷,却突然发现项羽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多了些不明的情绪。

“我脸上有东西吗?”老板掏出镜子,擦擦脸。

他再抬头时,项羽仍定睛看着自己,就连虞姬的眼神中都多了些笑意。

老板似乎不解似的,起身,离开。

项羽和虞姬的眼神中多了点失望,但音乐仍在,台上戏,仍需上演到底。

不一会,前排座上,离人重归。

一块“霸王乔朗我爱你”的荧光牌子举了起来。

台上霸王眼中笑意浓郁得化不开。

“妃子,四面俱是楚国歌声,定是刘邦得了楚地!孤大势去矣。”项羽念白。

“此时逐鹿中原,群雄并起;偶遭不利,也是常情。稍俟时日,等候江东救兵到来,再与敌人交战,正不知鹿死谁手!”虞姬铿锵回应。

老板坐在座位上,抱着荧光牌,微微地笑着:

“是啊,正不知鹿死谁手。”

泪影迷踪 写在最后:

当今,国家宣扬复兴优秀传统文化,身为国粹的京剧,受到了国家的重视,但是它仍旧不在人民喜闻乐见的文化项目行列里。有人说过一句话:“郭德纲振兴了相声,谁来振兴京剧?”我相信,只要人民文化素养能够得到进一步的提高,京剧绝不会成为阳春白雪的文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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